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中国现存的经,基本都是战国版本的,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老子曰大音希声,本来不曾留下半个字,很有一点释迦拈花、达摩面壁的心态。可他毕竟还是说了,尽管不多,《道德经》只有五千言。
从释迦拈花到孔子哭笑,我们所问,无非是想知道老子是谁?我们也许无法知道他会怎样,但我们大致知道他不会怎样,比如孔子不会像孟子那样咄咄逼人,而一个时代,更有一个时代色彩鲜明的方言。
说《道德经》五千言,我颇为怀疑,尽管这太过放肆,确实不应该。原因是《道德经》一些章句,似乎带有浓重的百家争鸣的战国气味,似与孔子相去甚远,却与孟子争锋不让的风格相似。比如仅仅在如下这一段经文之中,就颇有一些纠结之处。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以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这一段读起来,依吾拙见,其实相当唠叨。且算它大体是真迹,按理说,到“失义而后礼。”也就应该了断了,接下来的续文,则看着更像是读书笔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我们不要忘了战国是个争锋的时代,战国时代的另一大特征,当然就是雄辩的议论,百家争鸣口水滔滔,庄子如是,孟子亦如是。但老子却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又生活在一个相对沉默寡言的时代,所以这一段,轰轰烈烈的年味太重,尤其“大丈夫”这三个字,语言指纹似乎确有问题,语气上带着些舍我其谁的强悍。那么到底谁爱说“大丈夫”呢?《孟子滕文公下》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又《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云“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所以这个五千言,我越看越不放心,也不知道算不算大不敬的罪过,但愿不至于自误误他。
比如《道德经》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毫无疑问,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
再比如天下知美章、道冲而用章、天地不仁章、上善若水章、致虚守静章、孔德之容章、知雄守雌章、反者道动章、大成若缺章、为学日益章、知者不言章……应该是出自老子无疑,另外一些或者真是“和光同尘”也未可知。另外道德经看似带有一以贯之的“减法思维”,比如“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就算这些“减法思维”没有被滥用乃至于鱼龙混杂,但后世道人望文生义,以偏概全乃至于揭竿而起的影子,随处可见。南先生把道家定义为药店,这多少有一些道理,可是假如因此变得吃药不吃饭,那就未免太任性了。
最后我们来看看国学大家们如何看待老子,权当作是轻松一下吧。
胡适眼中的老子:中国哲学始祖,革命家(够麻辣)。梁启超眼中的老子:一个理想主义者。冯友兰眼中的老子: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郭沫若眼中的老子:一个把人民当玩具的个人主义者。吕振羽眼中的老子:一个愤懑的没落封建贵族。侯外庐眼中的老子:一个“异端”思想家。李泰芬眼中的老子:一个受现实严重刺激的人。任继愈眼中的老子:农民小私有者利益的代言人。关锋眼中的老子:他是“有神论”者。陈鼓应眼中的老子:女性崇拜者……一言以蔽之,这篇文字的标题就叫10个国学大师搞不定1个老子。
那搞不定老子,到底是因为老子太搞?还是大家太搞人?至于我个人,我比较欣赏陈鼓应“女性崇拜者”的历史结论,真假不论,至少比较浪漫。另外冯友兰认为《道德经》是由三个人集体创作的,这更是深得吾心。
据有关资料记载,《道德经》在流传过程中不断有后人增删、意改,从而形成了《道德经》一书极其复杂的版本问题。最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郭店楚简本与现在通行版本的两处巨大差异:
第十八章:
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第十九章:
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从中立的立场来看,我们至少应该承认,两个版本对应章句的含义是完全相反的,哪一个代表哪一位老子,还真是飞龙在天,不见首尾了。
另外据统计,郭店竹简“摘抄本字数为通行本五分之二”。问题是,郭店竹简本是目前《道德经》一书最早版本,焉知这“五分之二”就不是百分之百呢?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可能是后来的通行版(王弼)添加了五分之三的内容?这种未必正确的逻辑的唯一根据,大概只有《史记老子列传》中的那句话:“……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
不管最后怎么说,对吾而言,老子就像个冷美人,不走心,永远没有孔子那一份感人至深的古道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