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精神的开阔地”。10年前,《教师月刊》杂志对我的成长如是评价。开阔者,横无际涯,日月山川一身藏;生长者,精进漫溯,唱念做打万般修。如今复盘,或许这是对我个人阅读的某种“价值锚定”。“文之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我一路徜徉,承文脉、习文化、做文章,从离不开阅读。倥偬十载,青春一付,苦乐其中。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读书是一件尤其惬意、放松之事。儿时爱读连环画,可书并不好找,月月去书店寻觅,一旦购得心仪的书,就“见书喜欲狂”(陆游语)。但又怕一下子翻完,只好自我限定页数,以期多“撑”两天。至10多岁,常读《格林童话》《故事大王》,还有《施公案》《封神演义》等,每日搜罗奇志异事,偶尔寻章摘句,稍作卖弄,逍遥快活。
记忆深刻的是第一次读《西游记》原著,篇篇生字、处处律诗,居然津津有味。怎么读呢?说来也简单:稍见书中凡有“以诗为证”云云,一概跳过;遇至“万壑争流”“岚气幽幽”等景色描写,自动屏蔽;只挑那些对白、情节、打斗的场面看。即使如此囫囵吞枣,也足够惬意了一个暑假。神魔小说之瑰丽想象,叫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唐僧之慧,悟空之力,八戒之谐,沙僧之忠,对造塑男孩的精神宇宙往往不可替代。其他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也如此效法,均“生吞活剥”之。
至十六七岁,虽沉迷武侠,也是不为物役,兴之所触,目之所及。金庸是最先佩服的,如《笑傲江湖》,看到倒霉透顶的令狐冲第一眼见到任盈盈真容,竟不觉泪目。记得那时抱着四卷本,通宵达旦,“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后把古意盎然、大气磅礴的金庸读完,再看潇洒奇绝的古龙、四平八稳的梁羽生,对历史、文学与人生的理解又有不一样。
阅读的惬意,还在初登杏坛之后。因备课需要,尤其警惕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懈怠,对传统文化有了更迫切的渴求。上学时,整天被逼着背“有朋自远方来”,对孔子并不待见。但教书后,觉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闲情逸致颇合胃口;加之他一面口口声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一面又带着最后的倔强赌咒发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于是前后翻看《论语》数载,越看越爱。周勇先生的《跟孔子学当老师》,就是一本不错的文化小品,若能再搭配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效果更好。
据说,孔子曾问道于老子。爱屋及乌,我也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细品《道德经》,以王弼本为基础,遍翻傅佩荣、陈鼓应、方东美等大家的著作。抱着“一文必求其确,一意必析其微”的主旨,逐章记诵、逐字推敲,才发现其言含万象,语括千意。有趣的是,孔子讲“仁”,老子讲“不仁”;孔子讲“德”,老子讲“不德”;好容易两人都讲“天”了,一个褒扬“万物生焉”,一个冷言“以万物为刍狗”……两人各走各的道,各说各的理,比看苏格拉底、柏拉图精彩多了。
又看《庄子》,其旷达、不羁、浪漫之风,雄奇怪诞,恣意汪洋,叫人好不痛快!有段日子,我坚持步行去学校,来时背一段,去时再背一段,前后月余就把《逍遥游》记下。恰其时讲大气,便以“绝云气,负青天”为题,开了一场文化联姻科学的讲座,反响甚好。
后读刘文典,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时,一次遇到日机轰炸,众人纷纷躲避,沈从文也在其中。他见之吼道“你跑做什么!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读罢大笑。如果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孔孟传下的文化基因,那“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就是“老庄”的精神遗产。
读书的兴味,还藏于一种“书写相读”中。比如,北京大学教授王余光主编的《中国阅读通史》(10卷本),按历史脉络介绍读书在不同时代的方法、理念、风尚,包括名人阅读事迹等,饶有趣味。美国学者莫提默·J.艾德勒的《如何阅读一本书》也值得瞧一瞧。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则从作家写作的角度,谈词汇的选用、语风的确立、章句的形式、内容的架设等。思想之花的绽放,另有几度华彩。
不过,读书之乐更在于发现文化的魅惑。比如卢梭,在读老子时,我发现卢梭是他的“超级粉丝”,遂进行“文化横跳”,透过卢梭参一参西方文化。后世送他“启蒙时代巨匠”的桂冠,但卢梭从38岁写《论科学与艺术》开始,便将自己对文明的反思痛痛快快地倾诉了出来。笛卡尔的《谈谈方法》,钱乘旦先生的《西方那一块土》,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可不妨比照。
于是,阅读由惬意悄悄拐入了另一个层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从思想上看,卢梭震古烁今,而在教育上同样绕不过去。《爱弥儿》作为传世经典,几乎是必看的。近页皇皇巨著从幼儿期“不会说话的人”、儿童期“感官价值与训练”,到少年期“身体与思维合拍”、青年期“理性的觉醒”,系统建构了自然主义教育的思想。
16岁的年纪,卢梭称之为分水岭。人在精神层面上“又一次出生”。值此青春期,生理发育日臻完善,但是心智层面波动巨大。外表看似成年,内里还是稚嫩;叛逆与张扬,成为其心理表征。倘若把握好,孩子终身发展受益,反之则可能带来阴影甚至遗憾。
社会学“大咖”马克斯·韦伯有本书叫《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其中谈及“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人的所有价值,本质是对“意义”的寻找和发现。可以说,对人生意义的挖掘、拓展和引导,是卢梭在陪伴爱弥儿成长过程中最为重要的组成。
《爱弥儿》用闲谈式的语言、虚拟化的存在,架构了人类在那个时代的理性大厦,深深影响了杜威等人。杜威的《我的教育信条》,犹如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成为某种教育宣言或提纲。陶行知等人后来写《我们的教育信条》,与其说效仿,不如视为致敬和期待。
《民主主义与教育》是杜威的巅峰之作,构建了实用主义哲学的教育基石,小到词句体例,大到结构意向,颇难叫人亲近,故被读者戏称为“哲学的火焰”“智力的悲剧”。初次翻看时早有心理准备,不求大彻大悟,唯愿日拱一卒。后来,在读同样晦涩的康德时才得悟:西方哲学的追求极度严密,而非文字优雅。如此,繁句横行,术语呼啸,加之冗长沉闷,阅读自然费力。
对此,我亦享受,并戏称为“学问的结界”,是有心考验后来者的。那段时间,除去上课我都全身心扑在解读上:读不懂时,除了看王承绪先生的译本,还找来邹韬奋、林宝山、常道直的版本进行参照,其中有直译、意译和演讲笔记,多有助益;半通不通时,发起了一个网上论坛,与人线上“激辩”。一次竟至深夜,“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有心者将辩题、辩文整理后投稿,居然得了一枚小奖;若有所悟时,则记下点滴心得,并持之以恒,形成10余万字的札记。年初,我主编出版了小书《“偷师”杜威——开启教育智慧的12把钥匙》,次年又出版了《杜威教育箴言》,可谓收获满满。
我认为,读杜威须从假装开始。钱锺书说:“调情可成恋爱,模仿引发创造,附庸风雅会养成内行的鉴赏,世界上不少真货色都是从冒牌起的。”所谓“假装”,实际上即以个人的感悟来诠释《民主主义与教育》的深言大义。每读一遍就是一次“我注六经”的生命拔节——得了新的智慧、交了新的朋友、写了新的文字。至于杜威博大的思想精髓,有没有全然契合,不妨“心向往之”,慢慢参悟。
随着阅读的持续,眼界越来越开阔。杜威继承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精神,却没有陷入“唯心论”的泥沼;立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又迁之于教育,意识到人与自然交互下的成长意义;巧用詹姆斯的机能心理学,以之解释儿童行为……另外,如脑科学、社会学、政治学、传播学也娴熟并用于书中,一个博大而严密的“杜氏宇宙”悄然浮现。其对教育的描绘越深刻细致,学问则越旁逸漫溯,深难见底。
受之震撼,方明白教育学的本质是“人学”,而“人”的复杂性似乎不亚于理性,那么教育“人”的工作,将是何其之难!康德在《论教育学》中感慨“教育就是能够交托给人的最大的问题和最困难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相比较于在阅读中获得知识,领悟其有限性,并让个人始终保持谦卑、敬畏、勤学的职业姿态才更重要。
想到这些,便不再把《民主主义与教育》视作教育(哲)学著作,而当成“窥天地之奥,达万物之极”的“索引集”。个人的学术观、价值观、文化观,在震荡中重建。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康纳尔的《二十世纪世界教育史》、史蒂芬·平克的《语言本能》,读到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朱永通的《教育的细节》、周勇的《文化转向与课程改革》,终于完成个人教育哲学观的塑造。
翻过这数座大山,眼前尽是一览无余,胸襟与格局也随着提升。阅读作为最优质的人生投资,往往会有超预期的回报。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斯蒂芬·格奥尔格在《词语》一诗中说:“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种“破碎”即语言的缺失,海德格尔以为,正是这种缺失,才造成了客体的不确定性。老子的道,之所以“非常道”,古希腊之“逻各斯”,之所以“不可译”,都源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词。
那极致的语词是什么呢?答案无他,只在诗歌。北京大学教授周辅成以为,最一流的天才应该是诗人,最一流的作品也应该是诗作。在书丛中寻寻觅觅,多年后恍觉教育学、哲学都是一种变通的诗学。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是否有如此意蕴,虽难断言,但我们的确是一个“诗的民族”。
近两年,稍稍开始读写诗歌。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是对现代诗的初识,也想仿写,却未窥门径。所能做的,恐怕还只有古体诗了。一日想起小时候看的《西游记》,其中不是有大量古体诗吗?寻来再做琢磨,竟觉得“以诗为证”才是绝妙之处。“初读不知诗中意,再读已是诗中人”,往往需要年龄上升一点,方才读得懂诗,分得清人,看得明事。
《诗经》不妨长作温习,犹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