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遇到一扇被锁的门,要想打开锁,一般情况下,盯着锁眼看是没有用的。钥匙一定不在锁眼上,那样就等于是没有锁。那么,钥匙一定在别处。
要想了解中国文化,要想回答门口保安的终极追问。了解“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阅读原始经典是一条路。捧起那些晦涩的五经四书。语言的障碍是一座高山,即便字都认识,说的啥,还是一个头两个大。比如《论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体例,不知道当时的语境,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针对什么人说得,云里雾里。而在所有的经典中,《左传》正是打开这些中华文明元典的一把钥匙。
《左传》是啥?左传是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相当于是《春秋》的教辅。另外两部是《公羊传》《谷梁传》,都是西汉之后出来的。
《春秋》又是啥?说起来,这可是影响中国历史的第一大著,一部鲁国的断代史,自鲁隐公元年(前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年),共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左传》记载史事较《春秋》明备,下续至哀公二十七(公元前)年终,共二百五十五年。
用人的成长来比喻,春秋这段历史,相当于中华文明的“小升初”,从蒙昧时代苏醒;周天子以血缘为纽带、以周礼为秩序的温情脉脉社会体系逐渐瓦解,也就是孔子说的“礼崩乐坏”;战国时期就是中国的青春期,躁动、叛逆、探索……到了秦一统天下,结束了封建社会;汉承秦制,集大成,完成了帝国中央集权体制,中国算是进入成年;唐宋达到顶峰的壮年,也是人类历史农耕文明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到了明清,基本上是帝国的落日余晖,垂垂老矣,最后寿终正寝。风起云涌,嬗变迭代,中华文明步入现代社会。
传说《春秋》是经过孔子的修订。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孔门一直有“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笃定。
历朝历代《春秋》的地位在儒家典籍里最重要,汉以后的大一统王朝,以儒家为正朔,薄薄的《春秋》基本上等同于国家宪法的位置,是办案的依据。春秋之学成为显学。就像现在大数据一样,备受推崇。而且比大数据的学问还有用,读好了,小可以安身立命,大可以安邦定国。比如公羊学大家董仲舒,退休下来,也能成为皇帝的高级幕僚。退居二线的董仲舒,经常给前来咨询的晚辈,提供的司法解释。这就是所谓的《春秋决狱》(相当于司法办案汇编,这本书没流传下来,只能从别的著作摘引中体会一下),举个栗子:
甲无子,拾道旁弃儿乙,养之以为子。及乙长,有罪杀人,以状语甲,甲藏之。
甲当何论?
断曰:甲无子,振活养乙,虽非所生,谁与易之?《诗》云:“螟蛉有子,蜾(guǒ)蠃(luǒ)负之。”《春秋》之义,父为子隐。甲宜匿乙。
诏:不当坐。
翻译一下:某甲没儿子,在路边捡了个弃婴,收养下来,叫作某乙。某乙长大成人之后,有一回犯了罪,杀了人,回家之后就把犯罪经过如实告诉了养父某甲。某甲知道事情不妙,就把养子某乙窝藏起来。
董仲舒的回答:某乙虽然不是某甲的亲生儿子,但这种父子关系我们是应该肯定的。《诗经》说:“螟蛉有儿子,土蜂背起它。”《春秋》的道理是:父亲天经地义地要为儿子的过错做遮掩。所以,养父某甲应当藏匿养子某乙,这是没有错的,不应判罪。
皇帝下的诏书总结说:“那就没某甲什么事了。”
看来,学好《春秋》还能救命,作用不可谓不大。可是《春秋》太难懂,太简略,一年的记录也就那么几个字、十几个字。被大学者章学诚称之谓“笔削”之法,“笔”是记录什么,“削”是不记录什么,微言大义。加上阴阳五行的这套神秘主义的门槛,一顿忽悠,玄之又玄,不瘸也给忽悠瘸了。
新年伊始,也立个Flag!在这一年里,逐字逐句地读一回《左传》。脚踩西瓜皮,写到哪里算哪里。力争生动有趣,因为左传基本就是一则则小故事构成的。魏晋时期的名将杜预,这位灭掉东吴的统帅,一生酷爱《左传》,据说是随身携带,并有《春秋左氏传传集解》传世,是权威解读本。曹操爱《孙子兵法》,他要站在战略性高度思考问题。具体到行军打仗,《孙子兵法》没有《左传》更能在操作层面给人启示。据说,战神吴起也爱《左传》。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讲,“过五关斩六将、拖到斩蔡阳”的关羽关武圣人,更有可能的是,为了对抗“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的诱惑,千里走单骑找哥哥时,夜里捧读的更应该是《左传》,行军打仗,具体安排,比《春秋》更实用。一个武将,关老爷不是儒生,研究《春秋》,还是有点难度。但,到了罗贯中的时代,为了高大武圣人的光辉形象,读《春秋》是最好的形象包装,怎么能让武圣人读《左传》呢。《左传》一直都没有成为官学,没有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汉朝国祚几百年,一直是公羊学或者谷梁学派轮流坐庄;直到韩愈之后,左传才慢慢被重视和流传起来。
《左传》传说是史官左丘明所作,年代要久一些,但并不可靠。中古之前,社会不像现代,一本书有个明确的作者,拥有著作权。而且侵权和抄袭都会被人所不齿,而且可以诉诸到法院寻求帮助。那时候,纸还没有发明,知识传播没有现在方便。基本上是口耳相传,一代代传下来,在时间长河里,逐渐定型而又被改造着。夹带私货、篡改、笔误等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今本《竹书纪年》和古本《竹书纪年》有很大的不同,重见天日的“睡虎地秦简”、“清华简”与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同样的著述,文本很大的不同。
比如《道德经》,目前学界越来越倾向于这是部产生于战国时代,多次加工的集体创作文本。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大概率是为了增加影响力而杜撰出来的传奇。每门每派,都有拔高和神化本门祖师爷的冲动,天性使然。我爸爸比你爸爸厉害,这是孩子们经常争论的焦点,如果不行,那么我爷爷比你爷爷厉害,或者我祖上比你祖上风光,都是常有的争论。
读《左传》是为了解那些比《左传》更流行的经典,掌握一把打开古代世界大门的钥匙。比如《论语》,放到当事人的环境里去理解,或许更有趣,更多一些思考。比如:《论语》里鲁定公问孔子“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时,孔子的回答明显是在“骑墙”式回答,没有接定公跑过来的“橄榄枝”,如果不把这句放到当时的分封制度,鲁国当时的政务被“三桓(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把持,作为虚君的鲁君的无奈,想有所作为。而孔子当时已经是一名政坛老将了,也曾经追随逃亡到齐国的定公先君——鲁昭公。鲁定公是在试探和诚邀孔子达成政治联盟,毕竟他也有“堕三都”,削弱贵族势力的政举。撇开这些谈“一言兴邦”,不是想夹带自己的私货,达成某种目的;就是瞎扯几把淡,装个饱学之士,忽悠点学费之类的钱财。
再比如,孔子为什么说:不学诗,无以言。《诗经》在那时的贵族中日常交往和政治外交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不引用诗经,把话委婉地说出来,而是直不楞登讲,则被认为是“非礼”,不符合要求。这相当于是旧时候相声界的“春典”,是一套“黑话”系统。
还有,孔子为什么批评诗经里的“郑风”是靡靡之音?如果了解孔子周游列国时在郑国的遭遇,郑国国事又是被“七穆”所把持,这是接文艺批评的机会抱怨一下发泄一下情绪罢了。
当然,“国学大师”们会给出当下的解读,有的解释成励志鸡汤,不明觉厉;有的解释成人生至高无上的道理,站在道德的高峰,颐指气使。这样解读,也不能说错,毕竟,经典就是拿来被重新诠释的。
但,如果能还原历史,把人物还原到当时的场景,是不是多了一层理解,多了一份求索呢。虽然历史不能还原,但至少能同理心一下古人当时当地的语境,对人性,对经典,对真实,多一分了解,多一分亲近。也更能鉴往知来,丰润自我。并且,顺便回忆一下“滚铁环、踢毽子”时代的文明童年,不失为一种美好,一份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