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本章字句没有上一章的“道”,“名”,“有”,“无”那样有深意,我们可以整章直译来看,即:天下人都知道了美之所以为美,那就丑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那就是不善了,就是恶。所以说,有和无,互相共生,难和易,互相构成,长和短,互相赋形;高和下,互相证明;音和色,互相协调;前和后,互相随顺。
因此,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任由万物自然运行而不去人为创造(改变它),有所作为但不施加自己的倾向,有了功绩不要自居,只要不自居,功绩也就不会失去。
最后一句:“成功而弗居”需要注意一下,这里的“成功”并不是指现在我们所说的“成功”,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指功绩。同样是功,功成名就的功是个体的自我成功,而功绩是个体对群体影响而获得的社会成功,前者在儒家文化里是“修身”,在佛家文化里是“小乘佛法”,后者在儒家文化里是“平天下”,在佛家文化里则是“大乘佛法”。在了解完三教教义之后,包括国外的主流宗教我们会发现各教都遵循着同一个“道”,只是倾向不同,表现不同最后形成了不同的思想文化,就拿我们现在说的“功绩”来说,各教都很少讲个体的成功,而讲奉献,讲群体的成功。
路加福音讲;“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并且用十足的升斗,连摇带按、上尖下流地倒在你们怀里;因为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这是讲当我们帮助别人的时候,必定会有更大的回报给我们,和本章“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的意思是很相近,有了功绩不要自居,什么叫功绩?“平天下”是功绩,平定天下安居百姓免其受苦,“度人”在佛家里是功德其实也功绩,劝人向善,帮人度过难关,这些“功绩”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助人,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群人。那么我们助人之后为什么要不“自居”呢。
我们先要解答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去助人?无论是道家思想,佛家思想,还是儒家思想又或是国外宗教思想对这一问题都有一个统一的解答,那就是回报。在道家思想里自然与人是一个整体,我们从自然里索取什么,我们在获得之前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作为交换,倘若我们只知索取而不知付出,那么自然最终也将一毛不拔。这就比方播种,从开垦荒地到播种,土壤肥力是随着播种的次数逐渐下降的,收获越来越少,一直等到有了肥料,收获才不再减少甚至略有增加,这便是回报,而肥料是付出,也是“助”。助人其实就等于助己,这是道家自然一体的思想。在儒家的修身思想当中,在“修身”与“平天下”之间加了一个“齐家”,这是为什么?
有人将这个“齐家”理解成中国特有的忠孝文化,这个理解很有道理,但我认为意思并不止这些。如果将“修身”理解为个体,“天下”理解为“群体”,那么“齐家”就是个小团队,是连接“个体”和“群体”的桥梁,一个修身到极致的圣人,比如说孔子,周游列国时候是一个人吗?不是,跟随他的有许多学生,这些学生里有负责煮饭的,有负责取水的,学生们负责照顾老师的生活,老师负责专心做自己的学问并解答学生们的困惑、如果没有学生或者从者,作为老师做学问当中便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诸多生理需要,其中有吃饭,喝水等等。在周游列国当中还要考虑路程,怎么去,路上是否安全等等。这些生活上的琐事对于崇尚“学问”的学生们认为是小事,但如果没有学生们替孔子解决这些小事,周游列国过程中孔子做的学问可能要少些,走的时间可能还要长些,这也将会是中华文化的某种不幸。
在孔子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孔子和学生组成的“团队”本质上就是一种“齐家”,只是由血缘组成的亲属关系转为了授业解惑的师生关系,孔子在教授自己学问的同时,他也不得不了解自己“团队”里的每个成员的能力,有的人思维敏捷口才极好,这样的人就该去做团队的“客户经理”做外交工作,有的人公正严明,这样的人就该去做团队的“监察总监”做内部监管工作,试想一下如果本该做“监察”的人却让他去谈生意,脸色严峻不苟言笑和客户谈的生意也就不会很好谈了,这就是孔子对“齐家”的思想:“因材施教,因才施用”。这是团队的价值,也是“齐家”的思想,这在西游记里唐僧团队诠释的就很到位。
搞战略的唐僧帮助团队的其他人确定了方向-西天取经,搞执行力的孙悟空帮助团队开拓市场-斩妖除魔还有化缘,搞生活的沙悟净帮助团队解决后勤问题-挑担,搞客运的白马解决交通工具-唐僧毕竟是凡人,取经路上需要辆“宝马”,搞文化生活的八戒负责团队氛围-八戒是极活泼了,一会挨悟空的骂,一会挨悟净的埋怨,一会又挨三藏的训诫,这就是八戒的作用,你说是他受气也好,说他是活跃气氛也好,但让唐僧团队如此团结,大半功劳都得归于八戒。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唐僧团队没有了八戒,悟空骂人只能找悟净了,悟净这孩子内向的很,大概只能叹个气:“大师兄不懂师弟的苦楚,骂就骂去吧,宝宝不想解释”,时间一久,悟空大概连个骂人的兴趣的也没有了,同样的,悟净同学也不会把埋怨说出来。因为除去八戒就剩三个人加匹马了,问小马龙它只能回答:“律律律”,问三藏,三藏会告诉你:“不动心,不自执”,毫无趣味可言,团队开始变得死气沉沉,再无交流便更谈不上团结了。
在整个团队里,三藏只是领导者和战略制定者,他内心虔诚向往西天净土,为求取救众生的“大乘佛法”远赴万里,这种精神是值得歌颂了。悟空是执行者,他神通广大朋友遍地,八戒是倾听者,是团队心理学专家,听抱怨听埋怨听责骂,看似不讨喜但是出了事,三藏第一个想到他,悟空第一个想到他,悟净第一个想到他,小白龙第一个想到他,这是一种心理的认同感,在心里拿八戒当朋友,这是颇为奇妙。仅拿出身和动机来讲,可以说唐僧团队了也仅有三藏是个“好人”,另外四个,有大闹天宫犯杀仙罪,损坏公物罪,造反罪被判“无期徒刑”因为跟随三藏才减刑至五百年的孙悟空,有醉酒调戏嫦娥犯流氓罪被判“重新投胎”的猪八戒,有误打玉盏犯损坏公物罪被判“流放流沙河”的悟净,有纵火烧明珠犯纵火罪,损坏公物罪被判“贬至鹰愁涧”的小白龙,这四位都是救赎者,他们需要帮助唐僧取得真经才能完成救赎,而唐僧则是帮助他们实现自我救赎的人,提供的是机会。
曾经的四位问题少年在取得真经佛祖册封后与师傅相拥而泣的感情是真挚的,全世界都很喜欢讲“救赎”,这是一种很好的习惯,被“救赎”的人会感恩,帮助“救赎”的人会获得认同和功绩,我们帮助别人不仅是为了别人,实际也是自己,在看到自己带的四位“罪囚”重生新生的时候,三藏心里大概是自豪的,也是自信的,这一刻他大概已经明白“大乘佛法”的真正意义,这也就是佛家给我们的问题提供的解答;当我们所处的社会,都是信仰佛祖,都是向善的,那么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便是极乐世界。
一滴清水滴进墨水里,它也成了墨水,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屈原结局是悲惨的,这滴清水同样如此,修身修得再好,身处的社会黑暗而你依旧不问世事任他黑暗下去,那么,修身的结局也只能是不容于世,这里面有投河的屈原,被钉死在十字架的耶稣。这些人是伟大的,他们的死亡却是可惜的,我们惊叹于当时世人的无知与狂热同时,更应该思考我们如何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这就是老子的解答。有了功绩不要自居,还要继续下去助人实现更大的功绩,这样的功绩才是可以一直存在的。有人将老子在后文讲的“小国寡民”理解为苟安,但是,不若我们先让“小国寡民”实现再看看,这个小国将是另一种形式的“齐家”,等小国建成,它归于“大国”后它对于“大国”而言便是“寡民”,最终都是“平天下”和“大同社会”。家国天下,国由家构成,家是国的组成部分,国是家的城墙,互助而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里的道便是“助人”之道了。
在本章的前文当中,一直通过善恶,高下,长短来论述一个问题,即我们所谓的善恶,高下,长短不是单独存在的,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矛盾对立而又可以相互转换的世界,二十米高的楼房和三米高的四合院相比,楼房是高的,但和百米高的大厦相比,它又是下(低)的,所以高低属性对于楼房而言,并不是恒定,而是一直处于变化当中。在我们大部分所赋予给事物的定义当中,这些定义又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是区分,第二是对比。区分有类别,比如高低,长短,善恶各自对应的不同的“形态”,高低对应的形态是高度,长短对应的形态是长度,善恶对应的形态是行为,这些形态是不变的,因为我们已经用定义给这些形态划上了界限,就比如生物学里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各种不同的生物都能在这些“形态”里找到各自的归属。“形态”的定义可以固定,形态当中各自的发展趋向却是固定不了,具体的发展程度与方向我们仅能通过对比来进行短暂“定义”。
就拿善恶来讲,在自然保护区有的人看到鹿或者羚羊会拿出食物来喂养它们,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善,但如果有保护区的人在场这些有经验的人很多时候会选择驱赶它们,对这样的现象你是否会把喂养当成善,驱赶当成恶?但是答案恰恰相反,喂养对于这些野生动物来讲是一种恶,当这些野生动物对人类的喂养产生依赖,它们对人类产生足够支持信任的好感,这将使更多的野生动物死在偷猎者的枪下,与之相比,驱赶才是真正的善意。而如果我们将两种行为换个地方,比如在公园里,面对那些不需要我们刻意“保护”的白鸽,我们喂食又成了善了,驱赶也成了恶。年5月在日本奈良,公园的小鹿面对热情游客的投食,满地煎饼而无可奈何,投食本身是善意,但小鹿对善意的承受是有限度的,当超过这个限度,善意便会变成了恶意,这时候我们就需要谈到“度”的作用。
上文已经说过,善恶是评判行为的标准,但是同样的行为随着情况的变化善恶也会随之改变,一种情况下一种行为对应的是善,但当这种行为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就不是善而是恶。有些“善”人们是乐意接受的,因为他们需要,但当这些善意超出了他们的需要,他们反而会忐忑不安担心你有别的目的,等到善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那就不是善变成了恶了。给一个大学生投资一百万让他去创业,这是善,但如果给一个大学生一百亿去创业,那就是不是善,这已经不能叫创业,该叫“事业有成”,一个“事业有成”的年轻创业者,他接下来还能继续保持那颗创业心吗?答案是否定的,到时候这个社会可能将会少一个年轻的创业者,而多了一个年轻的挥霍者,这无论对个人还是社会发展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那么我们如何把握行为的度而使行为脱离我们的本意呢?老子在本章中的回答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这就是我们上一章提到过的“无为”,即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做事(道)。度阴山写的王阳明一书里面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治”和“制”。
讲的是古代官员去地方上任的故事,当时官员管理百姓时分别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按照百姓的需要办事,比如王阳明上任庐陵时他发现庐陵的赋税相当高,高的原因是因为吉安*府对庐陵征的赋税当中有一项是关于葛布的,而问题在于庐陵根本就不产这东西。我不生产葛布官府还要收这个税,百姓自然不乐意,所以庐陵百姓积怨很深。王阳明刚来一看,这不行啊,这样下去百姓迟早得造反,怎么办呢?王阳明的办法给上级写信请求把这项赋税取消掉,因为王阳明在朝廷上层挺有关系的,最后确实取消了。庐陵人为此很感激王阳明,民怨就此平息很多,这便是“治”。
那什么是“制”呢?同样是官员上任治理百姓,他上任之后不考虑百姓只凭自己的想法办事,如果是文艺爱好者,他会兴建歌舞阁台,美名曰:“文化建设”,全然不顾自己治理的地方的百姓实际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这样的官能当好吗?这样的地方能不乱吗?这便是“制”。在以上两种做法当中“治”是“无为”也是“道”,“制”是“有为”也是“无道”。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当天下人都认为一种花很美丽,并且因此过分追捧,追逐它,那么这种美丽便是有害的,行为的善恶标准从不是一成不变,当善超出它的限度将不再是善。关于“度”,儒家和佛家思想都有涉及,儒家叫做“中庸”,佛家叫做“不自执”,和道家的“居无为之事”很相近,都讲求不过分,不偏激。
助人便是助己,助人不应自居,事物相对变化,不应偏激,行为适度。